A24又出口碑佳片了。
在今年的奥斯卡名声大噪后,审美独特的电影厂牌A24于六月推出文艺片《过往人生》(《Past Lives》)。这部拍摄于纽约的电影,是韩裔导演席林·宋(Celine Song)的出道作,她用非常细腻的视角勾勒出韩裔女性诺拉(Nora)的过往与现在。
在青梅竹马海盛(音译Hae Sung)和白人丈夫亚瑟之间,作为移民的诺拉不断与自己的过去重逢,然后又坚定地走向她的未来。
《过往人生》不是一段传统的三角恋故事,沉默和留白填满了影片中的很多时光,它是一个亚裔女性在离散的一生中,完整自己的旅程。
01.
人生有多少次“你好”和“再见”?
《过往人生》的灵感来自导演席林·宋的一次真实体验。有一回,她在美国丈夫和韩国青梅竹马中间,一边讲英语,一边讲韩语,连接着出现在她不同人生阶段的两个人。在交替两种语言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成为了两位男士的中介,这种站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感觉,触发了席林的创作欲。
后来,这变成了《过往人生》中的一幕。影片中,诺拉和丈夫亚瑟、童年好友海盛相聚纽约的一家酒吧,他们并排而坐,两位男士还有点生分,只有诺拉熟练地用两种语言交流着。远远望去,三人的关系有着微妙的起伏,很难断言女生喜欢谁或不喜欢谁,镜头也并不催促你做出选择。
《过往人生》就是在舒缓的节奏中完成了横跨二十四年和两块大陆的叙事。它符合大众对文艺爱情片的想象,有不少无对话的留白供观众沉浸入角色的感性中。席林有时喜欢把这个故事视作一个谜团,这三人对彼此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影片试图解开的绳结。
女主角诺拉小时候跟随父母从韩国移民到加拿大,而海盛是诺拉的小学同学,他们相识于说“喜欢你”也不会害羞的年纪。在还无法领会告别的重量的幼年,诺拉跟着父母去往陌生的国度。没来得及与海盛郑重说再见,她已经被推到了新的路口——那里有新的环境、新的语言、新的身份。
十二年后,诺拉和海盛都已长大成人。诺拉再次离开家,只身前往美国纽约追寻她的写作梦想,而海盛上着还不错的韩国大学,不出意外地选择了工科。一次偶然的机会,二人通过社交媒体重新建立联系,这对青梅竹马开始频繁地视频叙旧。他们像是找到了通往过去的门,在迷茫的青年时代,义无反顾地打开了它。
但时差与异地很快让诺拉看到两人命运的分岔口,她无法在一次次等待和错过中失落下去,更无法在满脑子飞回首尔的想法里,完成当初促使她来到纽约的作家梦。海盛的存在让诺拉看到自己身上韩国的部分,作为一名移民,这是诺拉构建身份认同的一块拼图,但她恰恰需要暂时封存这部分的自己,才能在美国扎根生长。
于是,这对青梅竹马又一次与对方说再见,他们约定先过好自己的生活再联系,这一过又是十二年。
决心断联后,诺拉专注于写作事业,并结识了同行亚瑟。他们相恋并结婚,在纽约一起当作家。另一边,海盛去了上海学习,也认识了女朋友,之后回韩国当上普通的小职员。两人在各自的时空里展开了生活的画卷,像两条平行线,按部就班地过着彼此的人生。
终于在童年阔别的二十四年后,两条线再次交错——与女友进入冷静期的海盛,决定放假去纽约找诺拉。有趣的是,二人两次重逢都相隔了十二年,仿佛一个轮回,而他们见到对方的第一句话都是“哇...是你啊”。
诺拉曾向亚瑟谈起一个东方的概念,因缘()。它有天意、命运和轮回的含义,特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两个人今生的缘分,可能来自前世的联结,而能在这世结婚的人,据说,在过往人生里有过8000层因缘。
导演席林用这个具有宗教意味的概念,来作为诺拉、海盛、亚瑟三人关系的底色。影片虽然在探索普世的身份认同和亲密关系问题,却因此蒙上了一层独特的东方气质。
02.
过去与未来
诺拉毫无疑问是《过往人生》的中心,她亦是导演席林的半自传式人物。在诺拉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新一代女导演对女性角色的诠释已经逐渐脱离传统脚本。
任何与青梅竹马重逢的爱情片都给人一种宿命感,它往往能刺激观众的共情能力。以去年年末的大热日剧《初恋》为例,它也是一个横跨多年的爱情故事,男女主角兜兜转转,最后克服了失忆、出国、已有新伴侣等阻碍,重新在一起。那种奔向命运的决绝虽然略显俗套,但确实具备打动大多数人的情感能量。
《过往人生》也不例外,青梅竹马自带的命运感是本片吸引人的一个元素。海盛和诺拉小时候是成绩相当的好学生,长大后依旧很般配,但席林的重点不是打造命运般的天生一对,而是借由命运,映射诺拉不同人生阶段的选择。
影片中有一幕,亚瑟向诺拉吐露自己的自卑情结,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邪恶”的白人丈夫,站在诺拉和海盛中间。相比于青梅竹马二十四年后的重聚,自己和诺拉的故事显得普通多了,他们只是自然地相遇,又自然地结婚,而他们早早结婚的原因,是为了诺拉能尽快拿到美国绿卡。
面对丈夫的顾虑,诺拉显得坚定得多。她看重当下的生活,也笃信自己的选择,“才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剧作)排练呢”。从始至终,这场跨越二十四年的重逢,不是为了点燃旧爱的火苗,拥抱命运的安排,而是诺拉想与自己的过去,郑重道别。
而亚瑟作为丈夫所呈现的失落,表面上看是吃醋,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意识到,诺拉身上有一个角落是自己永远无法进入的。亚瑟无法听懂诺拉在梦境中无意识的韩语,海盛的出现,仿佛是这种无意识的具象化。尽管他清楚有意识的诺拉不会离开他,但他没有把握无意识的诺拉究竟在想什么。
这是海盛对亚瑟的意义,一个自己永远无法解开的妻子的谜团。但对诺拉而言,亚瑟眼中的谜团是她没能好好告别的过去,她想念海盛,因为他使她想起那个被迫长大的哭包小女孩。
《过往人生》接近结尾的一场戏将“过去”与“未来”的意象推到了极致。海盛在离开纽约的前夜和诺拉、亚瑟小酌到凌晨,然后三人回公寓拿行李,海盛打车去机场。短暂的重逢迎来了必然的告别,诺拉跟着海盛走出公寓,送他去网约车的上车点。
等车的两分钟里,两人几乎没有说话,他们只是深深地看着对方,仿佛掉入短暂的永恒。车很快就来了,分别之际,海盛问诺拉:“如果这一世也是前世的话,下一世我们会有怎样的因缘,又会是谁呢?”诺拉回答,“还真不知道呢。”“那我们那时再见吧。”说完,海盛坐上车离开。
这段道别的话语,又回到了因缘。海盛说的“那时再见”,似乎既可以理解为回头再见,也可以理解为我们下一世再见。这段告别词打动人的地方在于,海盛接受今生缘分的安排,并期待来生与诺拉再会,因为他看到今生的诺拉成为了最好的自己。
在一个如此现代的都市爱情故事中嵌入一个宗教概念,使这个故事生长出自己独特的内核。
这部电影最东方的部分,就是它最浪漫的部分。
目送海盛离开后,诺拉缓慢地往回走,直到走到公寓门口看见等待她的亚瑟,终于放声大哭。导演席林将这场戏视为全片的关键,在她的构想中,诺拉送别海盛是往街道的左边走,寓意回到过去,而送走海盛后回公寓的路,是往右边走,意味着走向未来。影片最后的镜头,是海盛乘车穿梭于纽约的高架桥,他的方向,当然也是向右去的。
席林用向左走、向右走象征过去与未来,诺拉和海盛都完成了对过去的郑重告别,终于可以平静且没有遗憾地走向未来了。
03.
向前走的女性
《过往人生》的外壳是一个常见的三角关系故事,但内在却并不传统。
在三人的关系中,海盛和亚瑟都不企图占据诺拉的所有,他们爱她,并接受诺拉的个体完整性可能将自己排除在外。两位男士的爱,是亚瑟虽然无法加入诺拉和海盛的对话,但他会默默给大家结账;是海盛虽然为诺拉早早离开故土而遗憾,但他清楚自己喜欢诺拉,就是因为她勇敢、有野心,永远在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们终于在爱情片中看到亲密关系的新范式。一方面,诺拉和海盛的感情难以用“爱情”来定义,它有更丰富的层次,混合了友谊、怀旧与自我探索。另一方面,亚瑟对诺拉的爱不是绝对的占有,他愿意为妻子的过去,让渡部分安全感。他的包容并非因为强大,而是源自脆弱和信任。
男人在这个故事里被允许展现情绪化的一面,而女人在出走中建立生活,完整自我。
导演席林在采访中多次强调,这部电影不是关于诺拉选择哪个男人,而是关于诺拉放下心中那个爱哭的小女孩,然后向前走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看,片名“过往人生”流露出另一种宿命的意味——我们的过往组成了我们的当下,不管走多远,它都是我们存在的基石。
借助爱情的壳,影片也实现了对移民群体身份认同母题的回应。海盛是故土,是诺拉原本的归宿。每一个移民,都要学会在出走的路途上安置自己的原生文化,克服回头看的惯性。只有承受住思乡的痛苦,剥离对故里的依赖,才能长出新的枝桠。
当然,对于“过往人生”的另一种解读也是成立的。海盛在酒吧里曾问诺拉:如果当初你没走,如果十二年前我就来了纽约,我们会怎样?会谈恋爱吗?会分手吗?会结婚吗?他们还聊到前世有着怎样的因缘,诺拉开玩笑说,说不定我们的关系是一只鸟和它脚下的一根树枝呢。
人总是容易纠结过往做出的选择,忍不住幻想,在平行时空的另一种人生里我是否会过得更好。就像海盛和诺拉重逢,会忍不住想象他们没有分开的人生,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GQ》的一篇影评写到,“这部电影最令人心碎的部分是告别无限的可能性,哀悼你本可能拥有的各种生活。但这个故事的力量也在于这种理念:虽然建立生活往往很难,又不总是令人兴奋,但这也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勇敢的事之一。”
诺拉知道她本可以和海盛发展出很多故事,但她丝毫不否认当下,已经活出了最大限度的自己。说到底,这是一段可以封存的“过往人生”,与其沉湎过去的分岔和幻想,不如踏踏实实地向前走。人生的每个选择都会伴随收获和失去,就像诺拉的母亲在电影开头向人解释移民原因时所说,离开韩国意味着放弃现有生活,但同时你也会得到更开放的未来。
所以,“过往人生”的另一种解读,是
不要让过去的可能性拖住你的步伐,无论如今的你走到哪里,都是你这辈子该走的路。我们不必太纠结于过去放弃或错过的事物,现在的你,当下的你,就是这一世最好的版本
。
如果将《过往人生》浓缩成一句台词,大概会是海盛对诺拉说的那句话:
“你就是会离开的人。”
短短几个字包含了遗憾、释怀,和最真诚的祝福。
我们这一生,又会错过多少爱人,弄丢多少时机,搞砸多少事情呢?不知道呢,所以向前走吧。祝我们不受困于过往,拥有离开的勇气。
参考资料:
Celine Song Dissects That Amazing Final Shot in ‘Past Lives’ | IndieWire, Anne Thompson
'Past Lives' Director Celine Song and Greta Lee Talk Endings and Beginnings | A.Frame, John Boone
Why Past Lives is so good | GQ, Raymond Ang
撰文:林蓝
监制:猫爷
配图:《过往人生》